我的日惹之行開始于婆羅浮屠的晨曦。站在這座九級高臺的最頂層俯瞰下去,莽莽雨林四下綿延,一直伸進遠山腳下的那一線輕薄的霧氣當中。橘色的日光飄灑在如拱極般層層盤升的佛塔上,于是平地上便聳起一座如壇如城凌駕蠻荒的文明造物。
無論是婆羅浮屠還是位于日惹另一側的巴拉巴南神廟,它們在我眼里都不僅僅是莊嚴氣派的宗教建筑,更堪稱是宏大精美的群雕。因為建筑是堆砌出來的,而婆羅浮屠和巴拉巴南卻是一鑿一鑿刻出來的。如果單純從建筑的外在輪廓來看,婆羅浮屠好似一座笨重的石臺,巴拉巴南則像是縮小了的吳哥窟,再加上這兩處景觀作為印尼的面目頻頻亮相各種媒體,已很難在視覺上形成太大的沖擊力。只有當那些照片上難以體現的細部雕刻,由每一磚每一石絲絲入扣卻又浩浩蕩蕩地串聯開去,一種令人難以消受的精致才真真地印刻在了游人心上。
擺脫了婆羅浮屠出口處小販無休止的糾纏,我們得以擠上當地破舊的中巴車準備趕回日惹城里。印尼的公車雖然顛簸擁擠,卻一路都能有輕快的樂聲陪伴。那些在半途中竄上竄下的賣藝青年大多兩三個一伙,男生留著長發,背著五顏六色的吉他,往往是一個在唱著,另一位在車上挨個要錢。開始時我還按照中國人的習氣對其伸向你的雙手視而不見,可這招沒用,人家的手依舊執著地沖著你。環顧左右,我發現印尼乘客大都早早地就把零錢準備在手上,數額很少,但基本人人都會給,即便不給也要搖手作為回應。此后我們也學了乖,零碎錢時時備在身上。
日惹是一億兩千萬爪哇人心中的文化首府,它不但是歷史上最強大的爪哇帝國的中心,更是近代解放運動的搖籃。如今,城里雖然仍舊沒有太多高樓,但實際上由于旅游的深入開發,這里傳統與現代的交鋒已相當激烈,類似陽朔西街的背包客聚集區也開始發展起來。雖然老外挺多,但街頭的人們依舊熱衷于用英文或日文和我們大聲問好,只是在這些人中,也有個別人會一臉真誠地騙你說景點不開門,然后想方設法拉你去買蠟染布之類的土產。城里的景點相對來說確實比較一般。那座著名的王宮看上去一點都不古老,而且裝修已經非常西化。門廊下乘涼的大伯們穿著傳統的蠟染Sarong(一種男人的圍裙)一字排開,有的耳際還戴朵紅花,這倒是一景。
日惹的主街不寬,兩側都是殖民時期的建筑,風格簡樸變化不多,手中那本著名的導游手冊上列出的一二三四也大多平凡得讓人難以發現。騎樓下的人行道被各色攤子圍得狹窄逼仄,相比中國,這里的占道經營無拘無束生龍活虎。我能理解,在人口就業壓力巨大的爪哇島,政府在秩序上的放松管制恐怕也有它的苦衷。這邊人行道上艱難挪步,那邊馬路上卻昂首闊步走來一列列衣著光鮮,英姿勃發的儀仗隊伍。三輪車一溜子停在路邊,三輪外面又是一溜子的圍觀人群,一時五光十色,鑼鼓喧天,好不熱鬧。我們這些老外也像看西洋景一般四處打聽:原來是當地的中學生在舉辦運動會的開幕儀式。
那個周末,日惹的陽光很好,所有的色彩都明艷得好像在笑。我眼中的印尼人從來不會孤獨,他們總是在人群中,將自己的情感展露出來,并在群體的回應中得到鼓勵和安慰。我能想象,災難過后,日惹人環顧四周,仍舊是那稠密的人群,千年來他們從未離去。已經記不清這是本世紀印尼的第幾場大地震了,然而在多變的流年之中,佛塔依然安詳,森林照樣蔥郁。這里棲居的人們,他們的喜與怒,他們的真誠或善變,一切的一切,都是生活,都包容著歲月,且被歲月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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